成年人并不意味着无所不能,程鸢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明白了这个道理,从父亲的死亡中,从母亲的痛苦中。
地球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死亡而停止转动。生活仍在继续,不论心中有何等痛楚,擦干眼泪之后,人们总得试着抬头向前看。母亲总得上班,而小程鸢,也总得回学校上学。然而自家中发生一系列变故后,程鸢重返校园的第一天却过得不太顺利。
这一天的不顺从大清早起就已初现端倪,程鸢迟到了,没能准时踏入课室的大门。倒不是她早上赖床不愿起,而是因为她似乎找不到自己的班级了。当老师发现这个小女孩时,她正背着书包在某一条走廊上徘徊,在教室内其他孩子好奇的目光中努力辨认教室外的年级与班级牌,表情既迟疑又困惑。但程鸢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批评,老师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孩子柔软的黑发,然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,将女孩带到了她位于另一个楼层的班级中。
依照老师的指点,程鸢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座位。正当她穿过课桌间的过道,将肩上沉沉的书包放到课桌上时,那名温柔的女老师也走到了教室正前方的讲台上。
“同学们,”老师扫视了一眼座无虚席的教室,她提高了嗓门,对着闹哄哄的教室拍了拍手,“安静下来,安静下来。大家知道,我们班的程鸢同学因为生病,所以之前一直没能来学校,不过现在她终于可以回来上课了。同学们,大家一起掌声鼓励一下她好不好?”话音刚落,她便率先鼓起掌来。在老师的带动下,孩子们也纷纷朝程鸢拍手,一时间,教室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。
手里挽着尚未松开的书包肩带,程鸢呆立在座位上。在掌声的包围中,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环顾四周。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一张张脸变得陌生了,他们看着她,环绕着她,簇拥着她,脸上的表情抑或同情抑或怜悯。程鸢的大脑一片空白。南方的六月,酷暑难耐,然而此刻她却不由地打了个寒颤。她下意识地抬头,想要寻求老师的帮助。讲台后面,站着那名声音轻柔、亲切待人的女老师,她年轻的脸上除了鼓励外,有着与其他所有人一致的、不加掩饰的——同情与怜悯。
从前有个小女孩,她有着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和最好的妈妈。她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这件事,在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每一秒,对每个人。当程鸢向外婆问起父亲时,她曾经这么说过。
你爸爸是个好人,外婆说。话刚出口,泪已盈睫,就连呼吸也逐渐哽咽,让人实在不忍再问。
程鸢猛地低下头,她的视线穿过座位的缝隙,看向自己有些松脱了的鞋带。大家都知道了,她突然明白了过来。可她不知道,她还什么都不知道,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。虽然程鸢记住了相册中那张属于父亲的脸,可是她却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记忆。她是个一无所有的人。
发令枪响了,可她却没有系好鞋带。
“嗨,程鸢。”几个女孩在下课后围到了程鸢的课桌前,她们彼此手挽手,纷纷向程鸢打着招呼。
“······嗨。”程鸢有些迟疑地答道。她仔细地打量她们的脸,试图寻找脑海中任何关于她们的痕迹,却一无所获。
“感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。你怎么样,还好吗?”她们问。
这是个简单的问题,程鸢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。“嗯······我还好。”最终她只是简短地说。这些女孩主动来找自己说话,这或许意味着她们是她的朋友,也许,她可以问问她们之前的事,比如她们之间的友谊,又比如有关父亲的事情。程鸢心里有些期盼,也有些高兴,但她还是微微低着头,十根手指在课桌下紧紧地纠缠在一起。同样的,她也有点害怕,害怕她们发现自己忘记了一切,害怕她们会因此生自己的气,也害怕会因此从她们的眼睛里发现更多的怜悯。
在程鸢视线之外,几个女孩拉拉扯扯,神情紧张地互相对着眼色。“你的爸······”一个孩子张开嘴,然而话刚一出口,就立刻被旁边的同伴掐住胳膊制止了。
“你的身体没事吧?”另外几个女孩立刻捡过同伴的话头,她们七嘴八舌地问着。
“······已经没事了。”她们的第二个问题同样让人有些难以回答,但程鸢还是努力打起精神答道。
“嗯嗯,没事就好。”她们对上了程鸢仰头望过来的视线,略带尴尬地冲她笑了笑。不等程鸢还以微笑,几个女孩就飞快地向她道了别,“嗯,那······我们就去上厕所了哦。拜拜。”
“······拜拜。”程鸢茫然地应道。出神地目送她们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外,她突然回过神来,环顾四周,程鸢发现——自己落单了。
小程鸢坐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,她刚从学校回来,身上还套着未换下的校服。在这个夏日的傍晚,家中只有厨房和电视亮着灯。动画片结束后,电视机进入了广告时段,但程鸢却没有在意,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,又偶尔看一眼厨房,时不时调整一下自己的坐姿,像是骨头受不住同坐垫的磕碰似的,不断地在沙发上挪动自己的屁股。她有件事情想问问母亲,却踟蹰着没有起身。原本四个人的家此时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,显得有些空旷。
外公外婆来去匆匆。在滨城照顾女儿和外孙女的期间,他们费劲口舌,终于说动了女儿在暑假时带着外孙女回海城住一段日子,在老家好好休养些时日。眼下已是六月,暑假近在眼前,因此等滨城这边的事务稍微告一段落后,二老便急匆匆地赶回海城,给家中的两个姑娘张罗住处去了。而舅舅离开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,除去工作上的事务,他家中同样有一双儿女要看顾,实在难以脱身。
“阿程。”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呼喊声,没有了二老此前的照顾,今晚轮到她自己下厨。像是得了召唤般,程鸢一下从沙发上蹦了起来。
架在灶台上的大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。母亲在一旁侧身站着,眼睛望着沥水篮里被擦洗得闪闪发亮的大汤勺。沥水篮用挂勾固定在墙面的瓷砖上,高度却不知为何远远超过了母亲的身高,即使她垫着脚尖伸长手,取用起物品也是相当的不便。
“阿程。”许是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,母亲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。
“妈妈。”程鸢应了一声。虽然母亲从来不曾这么叫过她,可是家中毕竟只有她们两个人,除了自己以外,母亲还会呼唤谁呢?
她错了。
母亲回过头来,她圆润的嘴唇弧度猛地一下绷紧了。程鸢独自一人站在厨房门口,但母亲却没有看向自己的女儿,她的眼神越过了程鸢的肩膀,望向她的身后,望向有些昏暗的客厅,望向那连天光也照不透的阴影之中。
“妈妈?”顺着母亲的目光扭头看了一眼,空荡荡的客厅中,没有任何人存在。程鸢回过头来,她又叫了母亲一声,语气却显得惴惴不安。母亲的眼神让她心生忐忑。
或许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,她可以稍微坦然地面对丈夫的离去,但是现在,她只是一个新丧的寡妇。她做不到。母亲在女儿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,没有情绪的爆发,也没有任何言语,她在程鸢胆战心惊的注视中静静地关掉了燃烧的灶火。随后她与女儿擦肩而过,沉默地走出厨房,沉默地走进她们母女二人现在共住的小卧室,母亲坐在床上,不声不响地把脸埋进掌心。
她非常安静,只偶尔颤抖着肩膀,从指缝中传出几声被密闭的掌心放大了的剧烈的喘息。程鸢知道,那是悲伤的声音。
悲伤是有声音的,即使竭力掩饰,它也依旧会为自己找到一个出口。在之前,在现在,乃至在以后的海城,在每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家中的小女孩已经睡着后的夜晚,程鸢都能听见它的声音从卧室房门的另一面传来。她会花很长时间去等待,去期盼,去渴望自己也能受邀加入,得到分享这所有一切的许可。但她是个忘记了一切的孩子,她一无所知,她无忧无虑,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与家人们一同承受心中的这份悲伤与哀愁,她只需要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就好了。
于是程鸢不需要任何的回忆,也没有任何的悲伤。
她会是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。
她会渐渐地明白这些事情,但眼下,她只是一个第一次亲眼目睹母亲的痛苦的孩子。耳朵曾隔着墙壁为她窥探过悲伤的声音,但眼睛却从来没能见识过这一切——母亲从不当着孩子的面展现自己的悲伤,她掩饰得那么用心,那么努力。对孩子来说,亲眼目睹成年人突如其来的崩溃是件可怕的事情。
厨房中,因炉火的余温而持续沸腾的声音渐渐低了。程鸢空着肚子,却感到自己的胃部阵阵发沉。她跟着母亲离开厨房,此刻却呆立在卧房门口,扶着门框怯懦地不敢迈出一步。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蜷缩的躯体,脸上满是惊慌与恐惧。她感觉自己像是动画片里的大坏蛋,亲手将母亲推向悬崖下的深渊。
程鸢终于明白了,母亲寻找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。
同时她也明白了,她的问题,她的那些关于父亲的问题,是绝不容许在这个家中提起的禁忌。她之前不曾向母亲询问过,现在不会问,以后也绝不会问。
在此后的许多年里,她心中父亲的形象将长久地掺杂着困惑。父亲是香烟灼烫坐垫布面后留下的焦点,是无垠星空中一个扭曲的黑洞,是她记忆深处一个似乎再也不会愈合的缺口,他可能以各种形式存在于她的心中,是虚无,是神秘,是海洋,也是死亡,但唯独不是一个人。她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从来没有人曾告诉过她,她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。关于父亲,她所知道的只有一件事情——那便是他的死。
而这将成为她所拥有的唯一一件宝物,被小心地珍藏在心底的最深处,陪伴女孩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,在无数的日夜里被不断地品味、反复地摩挲,一次又一次地在她心中复现。
她会为此而询问大海,滨城的海,海城的海,孕育一切生命,却又残酷地夺走了她的父亲的海。她会询问它:你能把我的爸爸还给我吗?
如果大海不愿意,她也可以换一个问题:你知道我的爸爸是什么样的吗?
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话语,大海都不会给予一个回答。风卷起重重波涛,浪花飞溅,演奏着亘古不变的水的歌谣。
程鸢还是一个人,独自眺望海面,执着地向宇宙发射毫无回音的电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