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个月后,泣城鬼气冲天,万鬼同推泣城城门,势要破门而出,扫荡冥界。有两个身影在泣城之中穿梭,所过之处恶鬼化雾,消失无踪。在推城门的恶鬼们发觉这两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魂魄竟然敢挑衅他们,不再执着于泣城城门,转身要先将这两只拆分入腹,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。
黑无常从泣城内收回目光,看了看城墙上袖手旁观的同僚们,把手搭在白无常肩膀上,“我说……咱们就在这里干看着?”
白无常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,“不然呢?你还想做什么?”
黑无常看向阎罗。
阎罗身上的锁链现了一下形,随后又消失了,“奈何心为形役……”
黑无常面上不敢显露,心里翻了一个白眼。他又看向勾魂使。
勾魂使却跟走神了似的,喃喃道:“生之不为何,死之不为何,人鬼亦无别。”
黑无常这次实打实地翻了一个白眼:得,是个爱念经的和尚,指望不上。
黑无常轻飘飘地转头,却看到判官大人轻摇折扇,眼角含笑,正看着下面的一鬼魄一人魂。
黑无常差点从白无常身上摔下来,“您老……也出山了?”
判官不言,微笑看了他一眼,又收回了目光。
白无常颇为害怕他,趁着黑无常不注意,悄悄和他换了位置。黑无常没脸没皮地凑上去,“您老不管管?”
判官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,抖了抖衣袖,“可惜我只是个百无用处的文弱书生,打仗这种事,还是得将军来。”
放屁!百鬼夜行提前的事除了判官何人能勘透?那梅花精怎么知道的?分明是……
“若敢在心里骂我,下次被罚去人间当鹦鹉的就不是小白了。”
黑无常连忙拉住了心中飞奔的思绪,面皮上挂着笑,把白无常又推回了两人之间。
原本无立足之地的泣城此时空旷了一些,恶鬼数量正在不断减少。濯清尘和步生莲此行要做的是清剿泣城鬼,填了泣城万鬼窟。除此之外,他们还要找到傒貘——哪怕这二位谁都不想遇到傒貘,但一些事却需要傒貘来帮他们完成。
一个藤编的空心球从不远处滚了过来,里面色彩奇异的光亮了一下,随后熄灭了。傒貘最心爱的玩具脱了手,他站在原地,哭了。
那一声哭泣仿佛直接落在了胸腔之中,在他们空荡的躯体里面反复回响,巨大的、恐怖的悲意随着回响迅速自心口沿着脉络向四肢百骸席卷。濯清尘转过头,恰一阵微风起,吹走了步生莲一贯附着在躯体之上,遮盖伤口的黑气,那道几乎贯穿步生莲整个脖颈丑陋可怖的伤疤在濯清尘来到冥界后,第一次因主人失控显露在濯清尘面前。
一滴眼泪顺着濯清尘的脸颊滴落,与此同时,濯清尘接住倒下的步生莲。
一个屏障似的幻境自濯清尘脚下缓缓升起,鬼气升腾之处,食邪被挡在幻境之外。任人神鬼怪都不可内窥这幻境芥子之中发生的事。
濯清尘的鬼气内里如春水温和,从外看去,却如海啸肆虐地荡平一切,比食邪还像食邪。
“这,这位陛下他不是……”
白无常接上老黑的话,“还带着寒铁锁链吗?”
判官和阎罗对视一眼,共同结出屏障覆盖整个泣城。勾魂使也起手势,填补屏障之上不断被濯清尘鬼气席卷冲撞出的裂痕。
幻境之外不过须臾,幻境之内却早已不知春秋。
屋角的花灯被风吹得乱晃,这风穿过长廊,带着阳光晒出的暖意,顷刻却又狂风大作,冰冷肃杀。
这风吹进房间,矮书案上白釉瓷瓶里的花眨眼就换了品种,春日桃花夏日芙蓉,秋有菊花冬……冬日里那花瓶却固执地空着,不知道主人家在等待哪一束花枝盛开。桌上摊着话本和奏折,兴致好时,这些东西会变成彩墨和画卷。
往里走,屏风上偶尔会被人扔上几件换下来的衣服,衣裳时大时小,但都是不会磨人的锦绣绸缎。屏风之后,濯清尘坐在旁边小凳上,手中拿着话本,看着床上睡着的那人——幻境之中季节轮转不过刹那,太子府安静祥和一如往昔,却只有这二人被抛弃在痛苦的噩梦之中,不得挣扎,不得解脱。
步生莲睁眼的瞬间,阴风呼啸花灯褪色,鲜花枯败纸卷燃烧。
濯清尘走到他身边,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,遮住他的目光。
太子府恢复如初。
涣散的目光慢慢聚起一点微光,长长的睫毛在濯清尘掌心挠了一下。濯清尘收回手,步生莲却追过来握住他的手,把濯清尘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上,然后把自己蜷缩在锦被之下,包裹成一个茧。眼看步生莲的脑袋要从枕头上掉下来,濯清尘用另一只手接住他的脑袋。眼泪在步生莲的眼窝积了小小的一洼,积不下了,又越过他的山根流淌下去,打湿了濯清尘捧着他脸颊的手。
当事人却无知无觉。步生莲一动不动地看着濯清尘,隔着漫长的光阴,剧烈的苦痛,望向他们最开始的时光。步生莲声音嘶哑,“我们已经死了。”
无论是濯清尘还是步生莲,他们都一直在避开这个字眼,乍一被步生莲如此直白地说出来,就像被人一下蜇在心脏上,痛与麻一块自心脏蔓延至全身。
哪怕过了三百年,步生莲的死,依然是他们的噩梦。濯清尘用指腹沾掉步生莲的泪,把他从茧中抱到自己怀里,“我还没有问过你,那时你在想什么?”
步生莲只记得那是一场血淋淋,却几乎不敢去回想其中细节,以至于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,他甚至觉得那只是一场遥远的噩梦。他努力回想了好久,才从那可怖的噩梦里扒出那些血肉模糊来。
步生莲怔怔地,“我想回家,我想见你……”
这句话说出口,步生莲的情绪忽然失控,泪水决堤似的涌出来,他的嘶吼绝望又沉重,他捶打着濯清尘的胸膛,“那是最后一仗了!那是最后一仗!我已经把最后一个敌人杀死了!”他从濯清尘怀里挣扎出来,啃咬一般与濯清尘接吻,两人口中瞬间鲜血淋漓。步生莲不肯睁眼,报复一般吞咽二人的血液,好像这血是温热的一样……
濯清尘任他予取予夺,一只手按在步生莲后脑上,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腰,宽大柔顺的广袖严丝合缝地遮住步生莲的身体,成为他新的避风港。
没有危险,这里是安全的……步生莲因恐惧而有些暴虐和宣泄意味的啃咬慢慢止息,步生莲脱力一般躺在濯清尘怀里,眼神空洞,却固执地想要一个不存在的答案:“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?”
濯清尘擦掉他嘴角的血,捧起步生莲的手,在他的手掌骨节处落下一吻——这双手曾经筋骨断裂,仅剩一点皮肉相连。步生莲像忍受不住疼一样颤抖起来。
濯清尘没有就此停手,他一只手盖在步生莲的后颈上,另一只手提前按住他的肩膀,“我记得他给你的每一道伤,每一道我都还给他了。”
说完话,濯清尘低头吻在步生莲的脖颈上。
步生莲冲天的鬼气带着鲜红的血色冲破濯清尘给他的美好幻境,又一举冲破了判官与阎罗二人的屏障,夹杂着濯清尘的鬼气铺天盖地地席卷整个城池,被隔绝在幻境外、城池内的食邪被飓风卷携,怒吼与哀鸣随着黑风响彻整个酆都。
“糟糕!”黑无常手中长鞭立显。
白无常紧接着他的话,“梅花精这是要化成厉鬼了?”
“费什么话,再结屏障!”判官厉声呵斥。
然而还没等屏障完全覆盖城池,那股鬼气突然凝滞。这一次,主客倒置,濯清尘的鬼气缓慢温柔地蜿蜒上升,将黑气中的血色尽数“吸收”,下一刻,二人纠缠不清的鬼气一同荡开,厉风将食邪尽数化作齑粉。
几万年怒吼声不停的城池一瞬间寂静极了,只听城池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一般的声音——傒貘。
幻境严丝合缝地复原。
太子卧房门户大开,步生莲怔怔地盯着外面的一片红。
“我来找你的那一年,”只是这几个字眼,步生莲的眼泪就流了下来,濯清尘擦掉他的泪,继续说:“太子府的梅花开了。”
步生莲眼神空洞地盯着庭院里的那片小梅林,张了张嘴,似乎有什么话想说。
濯清尘在他侧颈伤口渐渐消失的地方吻了一下,换来步生莲再一次战栗,位置挑选得当,步生莲没有再次爆发鬼气,反而被他唤回了神智。
“想要做什么?”
步生莲抱住濯清尘的脖颈,“我想和你一起看梅花。”
濯清尘抱着他坐在廊下,解开他的腰封,衣料摩擦过步生莲的身体时,步生莲忽然紧紧抱住濯清尘,力道大得恨不得让濯清尘与他骨相贴,血相融,让世上的人神鬼谁都不能再把濯清尘从他的身边抢了去。偏偏步生莲又怯懦地把头埋在濯清尘怀里,攥着濯清尘的衣袖挡住光亮,把自己藏起来,不敢往外看一眼,濯清尘领口的衣料顷刻便湿了。步生莲的语气里带着隐忍的悲伤,对他说,“冷……”
濯清尘托起他的脸颊,让他睁眼就能看到梅花。濯清尘吻在步生莲发抖的嘴唇上,“马上就不冷了。”
濯清尘重新低下头,从脖颈开始,亲吻他记忆中步生莲身上的每一道伤口,步生莲沉默地哭泣,沉默地颤栗,沉默地任他作为,头歪在一边,只盯着院里那抹鲜艳的红。
远远看去,濯清尘像抱着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。
濯清尘不肯有这样的联想,于是又吻上他的嘴唇,边吻边把他拉到怀里,一路触碰他,拥抱他,亲吻他。用他的存在,抹去那些血淋淋的伤疤的存在。
天色依然暗了下去,夕阳失了色似的,毫无生命力却又二话不说地让太子府里的色彩都消失了。
空气里带着些潮湿阴冷的滋味。
冥界也会下雨吗?
今天不是个好天气。
濯清尘从背后抱住步生莲,与他一同坐在廊下。他想要像步生莲曾经不在他身边,将沿路的新奇与美好尽数写信告诉他那样,也给步生莲讲讲步生莲不在时的人间,可濯清尘并没有步生莲点化的能力,步生莲走后,人间事在濯清尘眼里,尽是素白。他搜肠刮肚,腹中空空,竟然鲜有回音。
濯清尘有些磕巴地说:“我六世困顿,有眼无珠,不知你在我身边。但时常会有人影入梦来,你来后梦醒时分,我便能够看到春山点翠,林间清泉,圆月高悬,雪落人间。一世缺憾便也被填满了。”
太子府东南角的梅枝比其他梅树更高一些,步生莲看着那枝氤氲在夕阳雾色中不甚清晰的红,近乎凝滞的目光结出了一点水光,他缓缓张口:“太子府被人毁了,两次。”
濯清尘握住步生莲腰身的手忽然一紧,随后他松开步生莲,手掌缓缓上移,落点精确地触碰到步生莲的脸颊,抹去他流不尽的泪水,“是,太子府已经被毁了。”
“前尘往事虚,人间线索断。”濯清尘吻在步生莲的发顶,他启唇很慢,话音却逐渐坚定,“阿莲,我们已经死了,前世已了,人间事毕。阿莲,不要看那些过往,回头看看我……回来,回到我身边来。”
他曾无数次将这只梅花精的游魂儿从冥界拽回人间,在步生莲人间游结束的三百年后,濯清尘又将他牵挂在人间的残魂怀抱回冥界。像是画了一个圆圈,不知是谁拽着谁,谁牵着谁,起点就是终点,终点又是起点。
天空中零星有白色一闪而过。步生莲的眼睛眨了下,“哥,下雪了。”
那并非是雪。若步生莲往上看去,幻境一角已经濒临崩塌,杀尽食邪,营造幻境,把步生莲从化为厉鬼的边缘拉回来,这三件事耗尽了濯清尘的鬼力,偏偏还有一副该死的镣铐扣在他的手上,压制着他原本的力量。濯清尘如今唯一能做到的,只有把坍塌下落的幻境变成一场大雪——濯清尘并不喜欢这扎眼的白,但步生莲还未曾见过太子府的红梅覆雪。
步生莲仰着头,眼神逐渐清明、清亮,“我不想和黑白住在一起,我想在梅花林后建一处府宅,离孟婆摊远一点,不用太大,但要有院子,有池子,有连廊……”
“好。”濯清尘从背后抱住他,指甲在他与步生莲的食指上分别划出一道伤口,然后攥住步生莲的手。两人的血液还没来得及脱离二人的身体,就因为这样紧握的姿势混合交融在一起。
幻境消散,步生莲左手凝出一把黑色的弓,濯清尘握着步生莲的手搭上弓箭,两人指间没来得及滴落的血珠就变成箭矢,直指傒貘心脏。“今日之后,天地神魔、生死无常,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了。”
那傒貘弄丢了噩梦,正在原地浑浑噩噩地打转。被一箭射中心脏,整只鬼连惨叫都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