阴鬼录节选一
阎罗
都说情深持执成鬼。
若真要排个名,酆都阎罗该拿榜首。
听说这阎罗生前是个普普通通的富人。嗐!富人有啥稀奇,富人穷人死了不都一样。一碗孟婆汤下肚,谁还记得前尘往事?可总有几个或用情至深、或恨意滔天,是孟婆汤救不回来的。没错!说的就是这酆都阎罗。
传言道,这阎罗有位美娇妻,两人那是情投意合、琴瑟和鸣、如胶似漆,日子过得羡煞旁人。
可这世上的好运就那么些,你一点我一点还总有人分不到。这对夫妻路行至一半,嘎嘣,阎罗成了阎罗,两人阴阳两隔了。
阎罗不服,砸了那奈何桥旁孟婆的小摊。
然生死之事,哪有逆转?阎罗自然回不到人间了。
他在酆都安定了下来。
忘川逆流而上,源头处有个大镜子,能在此一窥人间事……虽真假难辨,也解解郁闷。
阎罗日复一日在镜子里看着他那人间妻子。日子久了,小鬼们差点忘了酆都还有这么一号人物。
他那美娇妻一生孤寡,幸而是个长寿的。
四十二年后,阎罗再一次出现在奈何桥边,静静地看着顺流而下的小船和船上那女人。
女人老了,身形消瘦,脸上有了皱纹,眼神却一如既往地盈盈含着笑。阎罗隔着镜子注视了她四十二年,此时终于见到了人。
他如初见般心动了。
阎罗此时鬼气缠身,她也不怯,笑着问道:“大人每天都会站在这里送人走吗?”
“看缘分。”
“我看大人面熟得很,想来是有缘的。”
阎罗笑而不语,递给那女人一木碗,“喝了这盏热汤,去下一世吧。”
“可我仍有一憾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我有一丈夫,是个混蛋玩意,年纪轻轻就抛下我走了。很该见面打他骂他一顿才算出气……可是我找不见他。”
“这样的人,何必挂念?”
“去了来世,见不到他,岂不是让他逃过这顿打。”女人眼里结了泪,这样看着他,他却别过了目光。
“喝了这汤,去下一世吧。”
女人深深看了他一眼,拿起碗一饮而下。她福了福身,“那便祝大人洪福齐天、顺遂安康。”
一世情缘已断,阎罗死得早,若死时投胎,想必是等不到来世再遇见女人的,更遑论再结情缘。可在冥界待久了的魂魄,身上沾染冥界气息,是无法再转世投胎的。
那还有什么意义?还不如世世送她,好歹还能再见见她。
自那以后,隔几十年阎罗就会来一次孟婆摊,就为了那人一句“我看大人面熟得很,想来前世有缘,也被大人送过。”
就这样,也许是待的时间长了,也许是走了什么狗屎运,他坐到了阎罗的位置。
他那结发妻子原本世世顺遂,可有一世,却遇上了不测。
说来那一世女人命格与第一世极其相似,甚至与第一世一样,遇上了船难。
只是这一世,那女人怀了孕。
女人这一世的丈夫为了保护妻儿死了。女人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,眼看也要没了。
阎罗坐不住,用犀角香作引、心头血铺路,生造了一条冥界通往人间的路。
可还是晚了一步。
所谓命运就是这般了。
那阎罗仍不死心,硬生生将那将死之人的魂魄留在了人间。他又取忘川尽头,孟婆身后梅花林中梅花一枝,为那小小梅花精赋了一缕生魂。
只是草木未通人窍,不识七情六欲。
于是看起来,女人活了,孩子生了。
可阎罗知道,他不过是把女人的死期往后延了延。
他做善事攒功德,企图让女人和孩子多活一天。
他借着女人这一世丈夫的壳在女人身边陪伴了七年。
这次他再无计可施,在七年后的船难中与女人一同去了。
那孩子被他保了下来。虽然并非人魂,但在人间待久了,竟然沾了人气,也算他的缘法。
女人这一世没再遇见生生世世送她的阎罗。她过奈何桥时,阎罗正在司律堂里受过。
他开两界路、乱生人轮回、坏凡人魂魄,是大罪,当日日夜夜受寒铁穿身之苦。
作者续,阎罗之法,以死望生,不可逆也。常言道,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何必心怀执念,不得解脱。忘哉忘哉?不如忘了!
阴鬼录节选二
鬼子
书接上回。
且说那阎罗折了冥界一枝梅,来充当富商之子。
冥界不下雪,梅林却常年被白雪覆盖。有异香,冷冽清寒。
这梅花所化成的鬼子刚出世时分不清人间冥界,有时睁着眼,看到的却是冥界景观。
梅林前是孟婆的摊子,他做梅花时根扎在泥土里动弹不得,只能偶尔得些缘法在冥界游一游逛一逛。此时化了人形,便更爱看形形色色的人来到孟婆摊前,喝上一碗汤水,再浑浑噩噩地上了奈何桥。
他神智未开,看不懂那些魂魄的悲与喜,却总是被孟婆发现他的存在。
孟婆似乎并不待见他,每次发现他,便将一碗孟婆汤泼在他面前把他轰走。
于是他睁开眼睛,看到了一个貌美的女子,那个女子正在哄他叫她“娘”。
旁边站着一个男人,正温柔地看着怀里的女子,察觉到他醒了,转头看向他,眼里有忧色——那时的他尚不知这种情绪是什么。
他日日徘徊在人间和冥界之间,比阴间游魂还像鬼魂。
他的娘亲很喜欢他,似乎并不嫌弃他是一个和喝了孟婆汤的魂魄一样浑浑噩噩的“白日游魂”。他每次来到人间时,总是被女人用柔软的臂膀托在怀里,他听不懂女人嘴里太复杂的话,但他喜欢这个要叫她“娘亲”的女人。
于是他伸手抓了抓女人的头发。
女人愣住了,一滴泪滚到他白藕似的胳膊上,滚烫。
他被灼烧了,随即号啕大哭。
女人喜极而泣,抱着他给他该叫“爹爹”的那个男人看。
男人温柔地朝女人点了点头,然后把他接了过来。男人手上冰凉,抚摸他的脸颊时,却让他慢慢安静下来。
他仍然看不懂孟婆摊前那些浓郁的感情。他回到冥界的频率越来越少了。
除了梦中。
他神通广大的爹爹仍然有办法。他听不懂他娘亲哄他睡觉时唱的歌谣,却很容易地听懂了他爹爹讲的冥界小鬼。于是他慢慢知道这些鬼怪游魂只是故事,只是传说。
听着他爹爹的故事入睡,他就很神奇地不会游荡到冥界了。
他看起来和阳间幼童一样了。
他的娘亲身体不好,家里的总管说是生他那年,突遇海难,因此坏了身子,从此受不得寒。
扬州虽好,过了秋,冬日却湿冷。他的爹爹会提前备好东西,在天气冷下来之前带娘亲和他南下过冬,等来年春暖花开时再回来。
候鸟一般。
可惜他们总是很容易就被人盯上。他来人间没几年,却已然见过各色的坏人。
所幸大部分人都只想拿他换钱。
有次他爹爹救他救得晚了,他在山贼的牢房里久久等不来人,便睡着了。
等醒来时他已经在家里。他的娘亲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对他说:他已经睡了三天了。
他不觉得他睡了这么久,他只是久违地重游了一趟冥界。
这次孟婆没赶他,似乎知道他迷路了,便默许他蹲在摊子旁数路过的魂魄。
数到二百一十,他就醒了过来。
他的爹爹失踪了一段时间。娘亲说不叫失踪,爹爹只是外出办点事情。
爹爹回来时给他带回一只木制的长命锁。
他摸了摸那个长命锁,木制小锁天然带有异香,冷冽清寒,像是置身于梦中孟婆身后的那片梅林。
他浑浑噩噩、漂浮不定的心一下有了归所。
冥界不再入梦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