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群后走来一人，正是钟五。
他依旧胡子拉碴，衣衫褴褛，脸上衣服上全是血道道，唯独一双眼睛亮晶晶的，朝江衔月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。
江衔月别过头去。
钟五苦笑，走到林婶子旁边道：“多谢婶子叫俊生去喊我，我们在城门口遇见的。他坐的牛车，还要等一会儿才回来。”
林婶子也颇为吃惊，笑道：“你可算回来了！回来就好！回来就好！”
他此刻出现，倒是把郑秋娘吓一跳，郑王氏也愣怔一会儿才反应过来。
“四郎/钟四呢？”两人异口同声。
钟五并不回答，他反问郑秋娘道：“四嫂希望四哥如何呢？”
他又问郑王氏，“还有其三，其三是什么，婶子总得说完，我们才好盘算怎么负责啊！”
围观的村民皆是倒抽一口凉气，议论声随之而来，纷纷杂杂，一股脑儿涌到郑秋娘耳朵里。
郑秋娘心神一紧，瞪大眼睛……钟五这话，是什么意思？难道是四郎他……
“四郎到底如何？他是死是残，你总得说个明白！”
钟五扯扯嘴角，斟酌着道：“我们在山上不止遇见大虫，还遇上熊瞎子……”他低下头，似乎难以启齿。
他这样沉痛，众人又是一阵唏嘘，都猜测着钟四怕是遭遇不测。
郑家跟来的几个毛小子吃了一惊，这要是真没命，那……
他们跟郑秋娘也不是直亲，跟着来就是为了混俩钱花花，要真是出了人命，那这钟家自家的事，可不是他们能掺和的！
几人犯了怯，又不好直接走，勉强壮着声势站在郑王氏后头。
郑王氏亦有思量——遇上熊瞎子，那还能有个好？不死也得半残，要只是残了，钟五能把他哥丢下自己回来？这肯定是死透了啊，只怕连尸体都没留下！
她脑子转了一道，捂住脸，开始哭天抢地。
“我可怜的秋娘啊，你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啊！钟五！你个黑心肝的！明知道那是要命的事儿，还非要攀扯钟四一起去。现在好了，他出了事，我们秋娘年纪轻轻的，可怎么办呦！我不管，你得赔！”
“赔什么？怎么赔？”钟五神色平静。
陆氏心神恍惚，江衔月赶忙扶她去院里。
赵穗儿道：“娘，你别担心，要真是老四出了事，老五还能这样风平浪静的。再说爹他们还没回来呢，肯定是他们一起在后头呢。”
江衔月给她们端两把椅子，“娘，你信五郎，四哥肯定没事儿的。”
陆氏叹口气，拍拍两个儿媳妇儿的手，眼泪还是没忍住，“造孽啊，四郎真是造孽啊，娶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。”
即便郑秋娘没说话，即便郑王氏还没说赔什么，但她们都听出来，这是要钟四的买命钱。
郑王氏一点没辜负众人的期望，跳脚道：“赔什么，当然是赔钟四的命。你没良心，我们可不是黑心肝的，也不要你以命换命，但是我闺女可是钟四的老婆，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钟家的种，你们总得有个说法。”
“婶子想要什么说法？”钟五揉揉额头，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。
郑王氏眼珠子一转，拍着大腿，一蹦老高，“我们秋娘嫁过来可是奔着和钟四过一辈子来的，谁承想她男人竟叫你害死，她一个女人家没男人以后可怎么过日子，这你得赔吧！也不要你多赔，就赔个二十，不五十两银子，这事儿才能算了！”
“还有，你让你爹娘他们也出来！我们秋娘年纪轻轻就守寡，总不能就这么守着吧！她肚子里怀着钟四的种，如今钟四没了，你们想让她把孩子生下来，也得给钱！”
这下不止钟五，周围人都炸了，议论声四起。
郑秋娘只顾低着头哭，郑王氏狠狠扯住她的袖子，耳语道：“傻闺女，前头你要脸面我不怪你，毕竟你以后还得和钟四过日子。可这会儿钟四都没了，你还端着，图个啥！你自己都不肯使劲儿，我也不管你！”
钟五就问郑秋娘，“四嫂怎么说？”
郑秋娘没说话。
钟五又问，“那就是和郑家婶子一个意思？”
郑秋娘“呜呜呜”哭起来，埋在她娘怀里，泪如雨下，“娘啊，我可怎么办啊！”
郑王氏挡在她前头，怒气冲冲道：“钟老五，你个害人精，把我女婿害死还不消停，还这样逼我闺女，你是想干什么啊你！还是我前头那话，你把人害成这副模样，我闺女的终生算是叫耽误了，你得给银子！还有孩子，你们想让我闺女生下来，也得给银子。”
钟五不依不饶，势必要郑秋娘给一句话，“四嫂，你怎么说！”
郑秋娘又要哭啼，郑王氏掐她一把，她狠狠心，抬起头来，泪眼朦胧道：“孩子我会生下来养着，但四郎的事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！你和四郎也是亲兄弟，难道就这样狠心吗？
“就按我娘说的吧，你给五十两银子，四郎的事我就不计较了。”
听了这话，钟五眉头紧皱，厉声问道：“我给你五十两银子，四哥的事你就不计较？”
郑秋娘愣愣点头，她抚抚肚子，滴下几滴泪，自顾自道：“还有这孩子，这孩子可是四郎唯一的血脉！你们若是有心，就给我们留条活路吧！”
“我们孤儿寡母的，以后还要过日子，总要多留几亩田产傍身。你和五弟妹又是买山又是买地的，生意也做得利索，想来不在意这点儿，便把南坑和下河湾那四亩田赔给我们！还有吃的用的，不说多，你每年给十二两银子便罢！”
钟五气极而笑，声音悲怆起来，“四嫂可曾想过，四哥不只是你的丈夫，还是我爹娘的儿子，我的兄弟！他出了事，五十两银子就能买得公道吗？”
郑秋娘抬起头来，“你还记得他是你爹娘的儿子，是你的兄弟？你既知道，何苦要害他！人是你喊走的，是你害了他！这样问又有什么意思，难道要我跟你拼命，给他讨公道不成！他跟你走的时候，可曾想过，我是他的妻子，我肚子里也是他的孩子？他狠心撇下我们母子，我们难道就不过日子了？”
她清楚钟四和钟五兄弟之间的感情，也能猜到此刻钟五对钟四的愧疚。
钟五不由冷笑出声，“四嫂对四哥还真是情深义重啊，话倒也不必说得这么干脆，四哥还在后头，晚会儿爹就拉着他回来了！等他们都回来，咱们再商量吧！”
郑秋娘一惊，滑坐在木桩子上，尖声问道：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郑王氏也慌了神，不由嘟囔出声，“死了就死了，要是残了，那你才要遭一辈子罪！”心里不由暗恨，这钟老四，找死也不死得利落点。
钟五懒得搭理她们，只是朝后看。
黄牛发出哞哞的叫声，钟六赶着车往这边行来。车上，江留青和林俊生并排坐着。
郑秋娘意识到不对，也回过头去，车上并不见钟四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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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秋娘！你找我吗？”
钟老金一松手，钟四从柳树后头踉跄出来。
人看着比钟五干净一些，但神色间的凄怆与憔悴也遮也遮不住。
他穿过人群，一步一步走到郑秋娘面前。
“秋娘，铺子的事咱们商量过的吧！不是你嫌人家要的租金太高，让我托五郎另找的吗？”
“还有打虎这事儿，不是你觉得县衙许的条件够高，鼓动我去的吗？这事儿难道不是咱们商量好，主动去找老五牵的线？怎么我没回来，你又来找五弟妹的麻烦？”
“秋娘，孩子不用你养，你把他生下来，咱们就和离吧！你不是要五十两银子吗，我给你，你去过你原本就想过的日子吧！”
郑秋娘泪眼婆娑，颤颤巍巍道：“四郎，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钟四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，“我说得很明白，咱们，就这样吧！”
郑王氏怒道：“钟老四，当初可是你死乞白赖非要上门求娶的，如今你说不要就不要了！我看你是发达了，就嫌弃我闺女，想要休了她再娶新妇。你想得好事，也得问问我们老郑家答不答应！”
她又冲着钟老金和陆氏嚷嚷，“亲家公，亲家母，这就是你们养出来的好儿子啊，你们就这样看着他抛弃糟糠！这是要和我们老郑家结仇吗！”
钟老金和陆氏对视一眼，两人因这一连番的变故，都叫气得够呛，连眼神都没分他一个。
郑王氏气得要命，回头冲几个小子撒泼，“你们几个都是死得啊，你们姐姐都叫欺负成这样，你们还一个个装乌龟！”
又坐到地上嚎嚷，“都来看看啊，乡亲们都评评理啊，看钟家这群没良心的，我闺女可是把他挂到心尖尖上，他呢，回来就要跟我闺女和离，这到哪说理去啊！”
哪有人搭理她。
村里的人都不傻，围观了全程的人更是被这一折又一折的变故惹得一时忧一时喜，一时惊一时气的，这会儿见钟四出来对质，就知道郑氏母女的话没什么听头儿，里头的水分只怕比王瘸子卖的酒还大。
所以便是有乡亲肯评理，说的也是郑家“偷鸡不成蚀把米”“赔了夫人又折兵”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”“贪心不足蛇吞象”等话。
就是郑家几个小子，看着钟家男人们都回来，也觉得理亏。他们不敢来硬的，只得嚷嚷几句“没良心”“不地道”的话，听到别人耳朵里，却没什么气势。只落得让人指指点点，没个好话。
钟四神色冷淡，“郑婶子，秋娘，我就是这话，不会改！不管谁说，说什么，怎么说，都不会改！”
郑秋娘跌跌撞撞扑过来，涕泪横流，“你怎么这么狠心！”
钟四扶她站稳，往后退一步，跟她错开一段距离，“秋娘，你不懂什么叫狠心！如果我这样就叫狠心，那你和你娘之前的种种作为，只怕要叫狼心了！
“秋娘，我原以为是我看不懂你，如今才知道不是，我不是看不懂，我是看不清，甚至是看清也不愿意相信。如果不是今天亲眼所见，我恐怕现在还蒙在鼓里吧。
“秋娘，我真是冷了心，就算咱们再过下去，也没意思。
“你若是愿意，就生下孩子拿了银子离开吧，随你回郑家还是哪，都跟我无关！你若不愿意，我就只能请里长乡老出面！”
郑秋娘这下真的慌了，“四郎，我错了，我真的错了！我也是为了咱们的日子好过啊！我想好好跟你过日子的，可是，可是……”
郑秋娘泣不成声，“可是咱们欠了那么多外债，我心里怎能安定！这点钱对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，可枉费你拿他当亲兄弟，帮着向着，他们日子过得那样滋润，怎么都不想想你的为难，免了这个债？
“更何况，以前你们都没分家，凭什么你从家里拿的银子也要算借的？他们可是你的亲兄弟，亲爹娘，怎么能眼睁睁瞧着你拼了命不要，去借印子钱，他们也不管？”
“四郎，我这都是为了你，为了我们的孩子啊！要不是为了咱们能过好日子，我何至于脸面都不要！四郎，别人不清楚，为什么你也不能体谅体谅我啊！”
钟四摇摇头，叹息道：“你无药可救了！你不该嫁我的！不，不是，是我不该娶你的！我果然耽误你了！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吧！”
郑秋娘擦干眼泪，直起身来，“四郎，你果真这么狠心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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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看你才是无可救药了！咱们钟家的媳妇儿，可以穷，可以丑，就是不能坏！她们都这样作践你，你还欠她的？你到底欠谁的！我和你娘生你养你，也没听过你一个欠字，你才娶她几天，倒欠了她了！”
钟四还未吭声，钟老金先忍不住发怒，他照着钟四的膝窝就是一脚。钟四踉跄着跪下，钟老金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。
“你真是猪油蒙了心，人家都盼着你死，好拿你的买命钱，你还为她盘算！还五十两银子，这银子你要去哪弄，是去偷去抢还是去借，还是卖了自己给她倒腾！”
他围着钟四绕一圈，又是一巴掌。
“怎么，前年个你为她赎身，借印子钱，去年个你为筹郑家聘礼，找兄弟们借钱，这一桩桩一件件，还没让你长教训？你怎么不把老子给你的这条命都填给她？”
钟老金怒气冲头，又是一脚。钟四趔趄一下，又跪直身子。
钟老金瞪他一眼，冷眼看向郑秋娘。
“郑娘子，我们四郎没福气，消受不起你。不管是你进赵家前，还是你进赵家后，甚至于你从赵家出来，这六七年，他为你做的够多了，还望你发发慈悲，放过他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