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本宫听闻御史中丞季蔚白季大人惊才风逸,二十有七却不曾婚配?”
“厘大人对自己的兄长知道多少呢?”
……
“阿追?阿追?”
“嗯?”
回过神来,厘追手一抖松开了那一头青丝,“兄长,可是弄疼你了?”
“没有。”
季蔚白轻轻摇了摇头,透过铜镜看着自己乌发披散下来的模样低叹一声。
“我看你一直魂不守舍,在想着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
拿过木梳,厘追仔细给季蔚白理着头发。
偶尔看向镜中,季蔚白神情总是淡淡的,不知在忧虑什么。
“兄长,好了。”
不一会,厘追绕到季蔚白旁侧,双手搭在季蔚白肩上,将他身体转了过来。
煞有介事般道:“兄长这下可以放心去上朝了。还有——”
抬手抚上季蔚白前额,厘追定定看着季蔚白:“兄长不要总皱眉,不好看。”
“知晓了。”
季蔚白好笑,起身朝门外走去。
“呵。”
厘追视线追随季蔚白而去,不知在笑自己还是旁人。
指尖似乎还留有季蔚白发间的余温,令人眷恋。
“想招兄长为驸马?怎么可能呢?”
-
时至年末,天气愈加寒冷。
阴云聚,寒风过,转眼雪粒子簌簌掉落打在了窗棂上。
季蔚白握笔的动作微顿,抬头看向屋外,早已白茫茫一片。
御史台连日清查威远将军案,未得实证,而孙忠宇的死……
思绪骤然被打断,是阍吏忽然急急忙忙赶来:
“大人,出事了!”
-
“老夫人方才咳血昏厥,大夫说,只怕……熬不过这个月了,我们只好派人去请公子回来定夺。”
季蔚白眉心微蹙,疾步穿过回廊:“周叔,这好好的怎么会?”
“公子,”周至神色复杂,“老夫人的身子几年前开始便一日不如一日。您所看到的,不过是她希望您看到的。”
“那你们,就也隐瞒不告么?”
推开房门,床榻上的人双目紧闭,气息微浅,好似已经没了呼吸。
“祖、母。”
季蔚白不知自己是怀着何种心情唤的这声“祖母”,昔日厘追劝告的场景又在脑海里翻涌浮现。
倘若他那时候能来看看祖母,或许祖母此刻也不会毫无生机躺在榻上。
大夫的银针起落,季蔚白站在一旁手指紧了又松,松了又紧。
厘追而后来到他身旁:“兄长,吉人自有天相,祖母定会无事的,你先坐下等吧。”
“无碍,我等等就好,祖母应该快醒过来了。”
季蔚白回之一笑。
可心下却如同针扎一般疼。
“小白……”
终于,季何氏手指微动,缓缓睁开眼来。
“祖母,你醒了。”
季蔚白即刻跪坐在床侧,握住那只枯瘦如柴的手。自父亲伏法,他已有五年未再听过旁人唤他乳名。
“御史台的差事……很苦吧?”
季何氏苍老沙哑的问询直让季蔚白鼻头一酸,喉头突然哽住,说不出话来。
“那些人说你铁石心肠,可我知道你不是的。”
“祖母。”
“好孩子,不哭,你一哭,我就舍不得走了。”
季何氏混浊的眼珠转了转,再看厘追,道:“小白,明日去广元寺求个姻缘签,让阿追陪你去。”
“祖母的意思是?”
季蔚白隐隐有了猜想,季何氏继续艰涩开口:“小白,常人在你这个时候早已娶妻生子。你是中庸,没有时间再耽搁下去了。
你为季家已经付出的够多了,该考虑考虑自己了。”
“祖母说的我会考虑。”
季蔚白垂了下头,叫人看不清情绪。
季何氏弯眉笑了笑:“小白,就当是全了我最后的心愿吧。我知道你厌恶乾元,那便寻一个和你一般的中庸,或是坤泽?
小白,答应我。”
-
“周叔,你帮我物色一二信得过的人,若没有问题,那便开始安排吧。”
季蔚白捏了捏眉心,燥意难消,祖母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短,他没有时间了。
昨日去广元寺,听闻解签的是位高僧,可竹签撞击声里,却求来一支下下签。
“孽海忽逢摆渡舟,相逢原是薄情流……”
季蔚白这副身体不知还能坚持多久,既如此,那他便演一出戏叫祖母安心。
指尖轻叩桌案,季蔚白蓦地抬起头:“周叔,阿追呢?”
“小公子去了皇宫。”
“他可有说为什么?”
见周至迟疑模样,季蔚白了然:“你们是不是又瞒着我什么?”
“这……”
周至长叹道,“晨起小公子就入了宫,午后宫里传来消息,小公子不知怎的惹怒了顺芳公主,被罚跪在雪地里。只叫我们不要告诉您。”
“周叔,你们担心我的身体,那阿追呢?他也是你们看着长大的,”季蔚白深呼一口气,转头道,“罢了,我去带他回来。”
拉开房门的刹那,寒风混着雪扑了进来。
几步外,厘追正被小厮搀扶着。
听到声音,厘追抬头看见季蔚白的身影,僵硬嘴角扯出了一抹笑。
“阿追!”
季蔚白踉跄着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人,方要碰到厘追,厘追却侧跨一步躲开了他:“兄长,进屋吧,小心沾染了寒气。”
闻言,季蔚白只觉胸口里有什么反复搅弄,就要冲撞而出,厘追躲他,那他偏要上前。
“厘追,”近了,季蔚白才注意到厘追衣袍前鼓胀异常,这物什被他护得严实,只露出一角来,“你怀里的是什么?”
“赐婚圣旨。”
季蔚白的手悬在半空,半晌,他才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:“谁的?”
“兄长。”厘追顷刻不顾拉扶在季蔚白身前跪下,青紫色的手指陷进了白雪里,丝丝血迹顺着雪水化开。
厘追从前做错事情才会这般跪在他身前求原谅的,心中的不安肆虐,季蔚白低头看着厘追纤细的后颈和肩上的薄雪,道:“你说。”
“我知道兄长在为祖母的事情烦忧,所以特意去陛下那里求来了兄长与我的赐婚旨意。
兄长担心旁人不可信、担心耽误了旁人,可我不一样。兄长不用每日伪装自己,不需要忧虑日后如何安置我。
况且,外人眼里,我不过是兄长捡到府中养着排遣用的,兄长若要假成亲,我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么?”
恍若被惊雷劈过,季蔚白不可置信看着厘追:“就算外人不知,厘追,你也不知么,我向来是把你当作弟弟看待的。再者,你何至于帮我做到这个地步?”
“兄长,”厘追带着血污的手抓住季蔚白的衣摆,抬起头与他视线相交,“十年前是你救下了我,我现在也想为兄长做点什么,若能用这残躯全兄长孝道……我甘愿的。咳—— ”
厘追忽然咳了几声,弓紧了背,平缓了呼吸,继续:“那日顺芳公主唤我过去,打听兄长喜好,是想招兄长为驸马。
我也知兄长不愿与皇家有过多牵扯,只好出此下策,亲自求来旨意断了公主的念想。
顺芳公主说,兄长应当尚主,我只好自明心意,跪着誊了数遍《孝经》,求得陛下应允。咳咳。”
“你——”季蔚白微怔,却触到厘追后背濡湿,抬手一看,赫然是一片暗红。
“他们用刑了?”
厘追将圣旨捧至季蔚白手边,缓缓道:“毕竟夺了公主所爱,受点刑罚也是应该的。”
“来人,快去请府医!”
季蔚白暗斥一句“胡闹”,随即扶起厘追往屋里走去,厘追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,还不忘道:“兄长,三日后成婚,只盼着祖母能因此好转过来……”
“你先管管自己。”
季蔚白故作冷硬,心里也不是滋味。
厘追为他考虑至深,他如何才能……
血腥味混着幽幽梅香飘散开来,季蔚白瞥了一眼厘追后颈上的药膏,记忆霎时如潮水般涌来。
他捡到厘追时,厘追的腺体上血肉模糊,后来医药无用,即便伤口痊愈了还能看见上面的疤痕。
而厘追格外在意这颈上痕迹,常年不离膏药。
厘追,原也是一个坤泽的。
最后,竟还让厘追来成全了自己。
“兄长,我没有半分不甘的,”
厘追卧在季蔚白榻上,一手勾住季蔚白指尖,“总归也是假成亲,大不了一年之后我们就和离。可好?”
季蔚白薄唇微抿,厘追担心他自责、愧疚,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,殊不知,他越是这样,季蔚白内心愈加歉疚。
他的这个弟弟,怎么能乖顺至此?
季蔚白没有再避开厘追,就着床沿坐下:“嗯,先让府医给你看看。”
药粉洒在伤口上时,厘追更是握紧拳头将头埋进了枕间,一声不吭。
季蔚白心跟着紧了紧,直到厘追周身松缓下来,他也松了一口气。
“兄长,你抱抱我,好不好?”
厘追忽然开口,季蔚白应了一声来到床头,任由厘追趴在了他的膝头,手顺势落在厘追头发上轻轻抚弄。
眼看厘追呼吸逐渐平缓,一声轻叹淡淡散落空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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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却见孤星映渡口,三生石裂终能修……”
季蔚白离开后,厘追陡然睁眼,“兄长想要什么姻缘,我都会双手捧到你面前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