闭目调息许久,厘追体内翻涌的燥意才渐渐平息。
窗外天色渐暗,厘追整理好衣袍,拉开房门时,庭院里已经点起了灯火,而季蔚白正坐在石桌旁翻阅案卷。
听到脚步声,季蔚白连忙起身向厘追走来,拉着他反复检查:“可还难受?”
额头相抵,试了试厘追的温度,已与他的无甚差别,季蔚白心中悬起的石头这才缓缓落下。
那温凉触感稍触即离,厘追眼底划过一丝失落,随即扬起笑容:“让兄长担心了。”
示意厘追坐下,季蔚白接着说道:“我问过府医,你体内信香波动异常……”
后面的话,季蔚白如何也说不出口。
厘追幼时腺体被利器划伤,脉象紊乱,险些救不回来。可自那以后,厘追也再不能释放或感知到信香,与中庸无异。
如今,也不过是身体里残留的反应罢了。
他要如何才能狠下心来告诉厘追,他恢复的可能几乎为零?
厘追却笑了笑:“兄长,无碍的。”
季蔚白见状更是心疼到无以复加:“我这就命人去请府医过来。”
“兄长,”厘追轻轻覆上季蔚白冰凉双手,“不必了。我也不想再听到相关的消息了,好的也好,坏的也罢。”
“倒是威远将军的案子……”
厘追垂眸望向石桌上的案卷,“进展如何?或许我还能为兄长排忧解难。”
季蔚白哪能不懂厘追的心思,厘追不愿提,那他顺着他的意就好。
执笔在纸上勾画几笔,季蔚白道:“威远将军宁昭德,礼部尚书李冠的妹夫。
孙忠宇有一点说的不错,他二人那夜确实去了柳停楼。可是……”
这行踪但凡多加打听便能知道,皇帝却独独让他特意去核查宁昭德的行迹。
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
“根据我朝律令,官员不得擅自出入烟花柳巷之地,违者当罚俸半年。”
厘追接上:“那威远将军想必不在意这点银子。”
依据西黍《乾纲坤仪律》,官员触犯条例大多都是罚俸或降职。在私下娱乐方面,更是只有罚俸这一种处罚方式。
原因无他,西黍国库长期呈空虚状态,有人上赶着送银子哪有不收下的道理。
故而,宁昭德不至于隐瞒。
瞧着季蔚白皱眉深思的模样,厘追道:“兄长,我倒是曾听过一些有意思的传闻。”
“嗯?”
“咳,”厘追掩袖清咳一声,道,“都传礼部尚书李冠惧内。”
“这,”季蔚白不知为何耳根蓦地发烫,沉吟片刻,道,“我也有所耳闻。”
“按理,乾元与坤泽结了定契后,坤泽除非洗掉羁绊,否则便只能一辈子倚靠乾元。可李冠偏偏不同,李府上下皆由他夫人做主,而他,也不敢违逆半分。
当然,其中道理也能说的通,”
厘追接过毛笔,写写停停,最后落在“天性”二字上,“我观李冠为人敦厚,其夫人又与他共患难过,故无论其夫人再如何泼辣,他也甘之如饴。只是……”
季蔚白轻嘲:“只是还是厌倦了朝暮只能与一人相对。”
这便是天性。
因信香产生的悸动渐渐平息后,人便易于遵循本心,将从前的山盟海誓皆抛之脑后。
连伪装也再不愿意半分。
“嗯,”厘追眼睫微垂,叫人看不清情绪,“自孙忠宇当众弹劾威远将军,连及李冠,而后李府的天便变了。李冠他,亦没有遮掩的意思。
或者说,宁昭德与李冠,皆不惧被旁人知晓曾共去过柳停楼。兄长?”
余光忽见季蔚白抬手撑额,厘追忙问:“可是受寒了?兄长快进屋。”
“无碍,”季蔚白示意厘追不必担心,才道,“陛下此刻正是用人之际,而威远将军二人身上确也暂时查不出什么。
即便陛下有意惩处,至多是罚去宁昭德的部分身家。”
何至于大费周章至此?
也不知皇帝究竟是何用意,季蔚白轻叹一声,那他也只得如实上告。
“你……”
季蔚白忽地凝神注视厘追,厘追侧脸上的巴掌印记还未消除,冰敷过仍然可以看出明显的红肿。
愧疚再次滋长,季蔚白轻声开口:“日后旁人再来生事,你不必事事忍让。”
“兄长,”厘追轻道,“纵使我知道我与兄长不过是假成亲,可顺芳公主说,我只是兄长用来冲喜的玩意儿,祖母丧期一过,兄长就会立刻将我抛弃。
我一时失神,才让顺芳公主得了手。”
“阿追,”季蔚白无奈一笑,“你我本是兄弟,不论是一年,或是更久,这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,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。”
季蔚白不禁反思,他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,竟让厘追因为顺芳一句气话就伤了心。
厘追自跟了他,一向乖顺可人,小小的人喜欢跟在他身后,唤他“兄长”。
煎药、磨墨的活都被他揽了下来,本应备受宠爱的年纪却因为他的病染了一身清苦药味。
季蔚白忽觉,他好像忘了什么。
“兄长说的可是真的?不会……抛下我?”
借着灯火掩映,季蔚白抬眼望去,厘追眼底早已泛起薄红。见他这般情状,季蔚白心中酸软,温声道:“自然。”
厘追却忽然攥住他的袖角,声音低得几不可闻:“那今夜……兄长可否陪我一宿?我……”
似难堪又似哀求。
思绪逐渐飘远,季蔚白记得幼时厘追腺体受损后,时常半夜惊醒,跑到他那里,要人陪着才能安眠。
可如今……
“就一晚,”哪知这沉默又惹得厘追低落下来,季蔚白只听见厘追回忆起白日里的情景:“顺芳公主说……说我这残破身子,连被乾元标记的价值都没有。我害怕,兄长。”
厘追仰起脸,红肿的掌印在灯下愈发刺目。
季蔚白心头一刺。
当年救治厘追的大夫曾说,若再晚半个时辰,厘追连命都保不住。
他至今记得十一岁的厘追腺体缠着渗血的纱布,却还笑着安慰他说不疼。
季蔚白当然知道,厘追在意坤泽的身份。有一次厘追听到府中下人的议论,便在房门里躲着不肯出来。
等季蔚白发现时,厘追后颈处已是鲜血淋漓。厘追缩在他怀里泣不成声,问季蔚白“是不是我把腺体彻底毁了,变成中庸就好了”。
季蔚白后来处置了嚼舌根的下人,府中再无人敢论评厘追。可厘追总是时不时就流露出害怕来,哪怕是面对着季蔚白。
季蔚白怔住,他最看不得厘追暗含苦涩的模样。
他用心养大的弟弟,该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。
半晌,季蔚白败下阵来,再说不出拒绝的话语:“我让人再加床被褥。”
屋内安神香袅袅散开。
季蔚白背对铜镜解开衣带,衣衫滑落,忽闻厘追带着鼻音的轻哼:“冷……”
在外侧躺下,锦被方覆上胸口,那温软身躯已滚进了他怀里。季蔚白僵着胳膊不知往哪里放,厘追却早自发寻到了合适的位置,将额头抵在了他肩窝。
腰上忽地缠上一双手。
“……兄长,别扔下我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
季蔚白环住厘追,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厘追后背。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,季蔚白哑然失笑。
他还将厘追当作了幼童般哄。
“兄长……”
怀里的人逐渐沉寂下去,绵长的呼吸声传来,季蔚白默默道了一句:
“不会丢下的。”
柳停楼。
天字号厢房内纱幔低垂,乌发半束的男子倚在引枕上,指尖摩挲着青玉小瓶。
“主上,您再不顾及自己的身体,我就该给您备棺材了。”
拔出最后一根银针,尘寰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。
厘追不理,也在尘寰意料之中。不过这次,尘寰也不管面前坐着的人是何身份,开口就道:“上个月七颗,这个月十二颗。您当这是糖丸?”
窗外飘来恩客的调笑声,厘追歪了歪头,想起了季蔚白颈后的桂花香。
尘寰:“……”
静默了一阵,尘寰一把夺过厘追手中药瓶,压低声音恨恨说道:“主上!这信香被封了十年,敛息丹还能暂时压制得住它便已是难得。
说好的一月一粒,不可多服,结果您可倒好,一个月用了一年的量,信香不紊乱才怪。”
掌心空空如也,厘追这才懒懒看向尘寰。眼见着自己的下属反过来教训自己,厘追也不怒,语气淡淡:“嗯,所以我才来寻你。”
闻言,尘寰不由仰头望天,良久,尘寰扶额摇首:“那我还得夸您……有远虑了?”
蓦地,尘寰神色一凛,握紧了药瓶:“是药三分毒,敛息丹对您的身体已经无甚作用了。”
“那便再制。”
厘追应得极快。
“主上,这些丹药若过度服用,待它彻底失效那日,您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。”
尘寰光是想到厘追信香失控的场景,就不可控地摇了摇头。
十年,那经年累积的信香便如同被堤坝拦截住的水流,堤坝一旦溃决……
厘追能否保住性命也难说。
“若停丹药,好生将养,尚有转圜的可能,”尘寰将药瓶拍在案几上,瓶底霎时磕出裂痕,“若再强撑——”
尘寰摇头一叹,眸中闪过狡黠:“唉,那您还不等和夫人表明心意,就先……”
“尘寰。”
厘追声音陡然冷了下来,尘寰闻声立即噤声,垂首后退一步,仍不死心道:“何至于就……”
收回视线,厘追打断尘寰:“我的事,自有分寸,药,继续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