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一回到身上,就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腿骨断茬儿处的痛楚,与其一同前来的还有肚腹处中隐约的疼。那是内伤,不如腿上的硬伤那么显眼,只不过呼吸时依旧能疼得夺人性命。
还好叶梓棠从小就习惯了疼痛,并能以自己的方式忽略它,从而减小疼痛对自身行动与思维的影响。
主子就在身边,还是以站立的姿势。他理应起身行礼的,而不是如此时这般安然躺着。
想到这边,他如何也躺不安稳了。以他的经验,断条腿而已,是不妨碍他的,主子对自己再好也万万不可恃宠而骄。无视那些规矩的后果是很严重的。
“你想干什么?躺着别乱动!”床上的人一睁开眼就挣扎着要起身。那副奋不顾身的模样给谢辞益好不容易有所改善的,一日来阴沉地不行得心情浇了一桶冷水——那种寒风里放久,混着冰渣子的。
气得一伸手就把人按在了床上,只听着“嘶”的一声被压低的痛呼,原来是自己的动作牵连了叶梓棠那条伤了的腿。
这才将动作放轻。
这边的叶梓棠瞟了一眼门外的护士,瞬间会意了。原来是有外人在,不方便。
他只得保持坐姿小幅度恭敬行了个礼。
“关于那件事你都知道些什么,不想解释一下吗?”谢辞益长时间失眠后的心情不是很好,语气冷硬。
他还记得昨晚叶梓棠的手机亮过几次,是有新消息的提示。黑暗里闪着的光,就算微小,还是起眼的让人忽略不了。谢辞益承认自己没忍住去偷看了,本来也没其他意思,无非就是想将屏幕按灭,他怕忽明忽灭的光影响到邻床的人休息。
无意中看到了几条消息。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谢辞益不觉后背阴冷,呼吸急促。这些泛着冷气的消息与记忆里那个将自己推出去的动作交杂在一起,凝结成一块不薄的冰卡在谢辞益胸口,他全身抖得不行,又动作僵硬地放回手机。
他是依旧忠于谢止琛,一直以来都作为眼线安插在自己身边,紧急关头的那个举动只是想为更大的阴谋铺垫;还是他私自更换阵营,站在了自己这边?
谢辞益不知道,那些消息记录里谦卑的应答是他装出来的还是真的。
叶梓棠闻言抬头,将目光移到主子身上,目光中包含着化不开的浓厚迟疑。
逃不掉了。
他想着,有些悲哀在心头挥之不去。
真是左右为难,此刻的他不清楚该如何应对。做出那个决定后的他已是主家未收押的阶下囚了,要是他再将这件事的原委悉数告知主子,他的罪名只会更重,毕竟他一届下奴,主子间的恩怨他不得过问。他心里还是惧怕的,他怕极了那些刑具切割皮肉的刺耳声响。
可他要是继续瞒着主子……不行!昨天暴露的种种怪异迹象早叫他百口莫辩,还有就是,他昏迷的时候主子或许已经看过他的记录了,他再狡辩点什么,再周密似天衣无缝,也能被主子轻易拆穿。更何况,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留给他去编制谎言。
他看着滴管里有节奏滴落的透明液体,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。
“你哑巴了?”谢辞益等了好久也没听见答话,他借着心里的火气,话说得不好听。
谢辞益本是未想多做怀疑,对这个人,他还是足够信任的——毕竟也一同生活了那么久。多问一句,也只是想亲耳从对方口中听到一句不加犹豫的承诺。然后谢辞益就会安心下来,再去想解决的办法。他想听到男人口中坚定有力的一句,自己是站在他那边的。
可是……却迟迟得不到回应。
“病人醒了么?记得按时吃药,多休息哈。”小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在了身后,笑容和煦地笑着说。
气氛冷得惊人,两人都没开口。静的只剩呼吸声。所幸小护士貌似并未发现不妥,只是自顾自踏着小碎步离开了。
等脚步声散去。谢辞益瞟了眼邻床正在小憩的老妇人和她年迈的丈夫,老头坐着轻抚老伴儿的手,在轻声说着点什么,老伴躺着眯缝着眼笑,半生的恩爱和着午后暖阳,融进由岁月的痕迹化作的眼角皱纹里。
谢辞益心头猛然生出一阵烦躁,想打破这个病房里充溢的平静。
“要多休息……所以你不开口?也对,那我问了你点头摇头就行。”平日里温润的声音被掺进了冰渣子,在耀目阳光下能反射刺眼寒光。
叶梓棠闻言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唇瓣应下了。
“你知道b路下午三点一刻那辆车会来?”
点头。
只在这时,昨日那种种纠结缠绕的思绪早已烟消云散,叶梓棠提议过自己走a路,想赶快回家……种种,都在这一刻被他点头这一个动作驱散了。只有一种思绪侵占在谢辞益的脑中——他背叛了自己。
“时间你告诉的?”
点头。
谢辞益的手心泌出了冷汗。明明早就猜到了,为什么在他亲自确认的时候心里还会针扎一样的疼?
“谢止琛一开始送你来就为了……杀我?”声音里含混了痛苦从牙缝里挤出。
叶梓棠犹豫了一瞬,立即摇头,很急切的那种。不是的!自己从未想做出对主子不利的事情。可是就在他犹豫的那一刻,谢辞益已转过身正要移步准备离开。并未看到他的反应。
“走吧……你走吧。”反正,我一个人习惯了。
话还没说完,已有酸涩在眼眶里滋生,布满血丝的眼睛变得通红,甚至还有哽咽声混入没说完的话里。
他是不舍的。
看着主子离开的背影,叶梓棠想开口为自己辩解,可是嗓子却不争气,因为长时间未进水而干哑地发不出声。他伸出手,倾斜着身子想起身追赶,可却被那条断腿拦了去路,身体一下子失重。
正当谢辞益要抬腿跨出门槛的那一刻,猛的听到了一声闷响,类似重物砸在地上发出的声音。
还有男人简短的压抑痛呼。
那声痛呼似受惊的鸟逃过他的心扉,导致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继续离去。
那道门槛此时化作了一道结界,让他被空气里无端生出的隐形的墙挡住了去路。只得往回走。
秒针只多走了10下,他重又站在了床前。只是这一次与叶梓棠才醒来的那次相比,他没有再伸手扶起那个颤颤巍巍站不起身的人,也没有再用力把人按回床上。
谢辞益只是冷眼看着男人自己用苍白细瘦的手扶住床头柜,艰难直起身。因为断了的腿无法借力,另一条腿得独自承受本该一分为二的力,那条腿着地使劲踢蹬了几下才得以保持住平稳。他光是起身就花了一刻钟,模样极其不堪。
待到安全坐回床上,叶梓棠已经出了一身汗,连病号服的裤腿也沾到了地面的泥垢,斑斑驳驳,突兀得很。
“算了,我没死成,你任务还没完成呢。”
......
“辞宝,这段时间你不对劲啊,隐退了几天再现江湖后怎么变那么狠了?啊,刚那把的手法。啧,连杀好几个。”刚结束一把游戏,就弹出了一条消息。
不出几秒,又是一条,“还有,之前你带来的那个小萌新呢?怎么好久不上线了?”不变的嘴贱队友,不变的浮夸表情包。
谢辞宝这回却没想跟他多废话。
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。
他一向是个无能的人,特别是在困难面前。他对如何应对谢家,保住小命没有一丝头绪。甚至愈加消沉起来。他已经抱着“过一天,捡两个半天”的心理苟且偷生了。生活恢复到叶梓棠没来那会儿的没日没夜打游戏状态,那叫个日夜颠倒。
也不是从未想过如何应付谢止琛。总结出来的方法就两个,要么,进一步,和他们扛,明争暗斗,搞得谢止琛那伙人怕他,不敢动他。要么,退一步,和他们彻底断了关系,签个字,画个押,一了百了。
可是……这万事啊,都最怕个“可是”。明明前半句是多么的神采飞扬,多么的震颤人心。但凡后天给他缀个“可是”,立马就能给你来个一百八十多的大转弯,让你的心情直接掉进谷底,在那冰唧唧的山泉里泡澡去。
“谢止琛那伙人”,说的轻松。实则,这伙人有多少,谢辞益心里根本没数——他都多久没回家了。谢辞益一个人去跟他们斗,再加上身边那个内鬼,根本就只有个蜉蝣撼树的劲儿。再加上他也不是个吃苦耐劳的人,大丈夫能忍则忍,苦心经营、暗中培植势力……巴拉巴拉。对不起,他做不到。
不说这点他做不到,就是另一点他都做不到。别看他网上能说会道一套一套,现实里就是个怂包。跟陌生人讲话都不敢大声。别提去搞应酬,做社交了。还有他的画,至今没人长期签约,他一点点的稿酬根本不够他铺张的。
他没骨气透了,知道对方想要自己的命,还死不要脸的去舔每个月的那点“救济金”。
谢辞益追的番出新手办了,他为了省点钱,叫叶梓棠提前出院了。
倒不是谢辞益真是穷的一点钱也没了,主要是闹了之前那一出……导致谢辞益现在完全不想跟叶梓棠打照面。病房那么小小一个空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可谁也不想找话题开口,这样一来特别尴尬,还不如早回家。
隔壁的房间时不时会传出咳嗽声,以至于谢辞益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心来打游戏了。
连跪了三次后,谢辞益打算去看看隔壁的人。
“咳咳……”一阵剧烈的咳嗽趁他不察席卷而来,叶梓棠没有防备,手里端着的水杯猝不及防抖了抖,撒出的水落在了不远处才止步的一双脚上,鞋面被淋湿了碗口大,连浅蓝色的裤脚也沾上了水。
生理性的泪水让视线变得模糊,可主子的鞋他还是识得的,叶梓棠抬起头来扯了扯僵硬的嘴角,摆上讨好的笑。斟酌着词汇想办法解释。
他知道那件事后,主子对他的态度急转而下。他不得不谨小慎微起来。
“主子恕……咳咳,罪……咳咳”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咳嗽,将他的话堵住了。他怕咳出的血弄脏衣物,连忙用手捂住嘴,却有血丝从未合紧的指缝里溢出。
他身子还未好透,本是应该多住几天的,可主子急着他回家,他也没有权力质疑。
“你瘸着腿还瞎走什么?”谢辞益看着自己鞋上淋湿后颜色明显变深的那块,心情很不好,完全忽略了是自己闲着没事走去叶梓棠房间的。
“烦死了,刚换的睡裤都湿了。”他避开男人眼光中满溢的失落,又疾言厉色命人躺会床上。自己接过他手里的玻璃杯,“哐当”一下子立在桌子上,还把一个药盒扔给了叶梓棠。
“照顾不好自己也不知道喊我,再恶化自己去医院,没人送你。”药盒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圆润的抛物线,正巧划过叶梓棠的额角,窄细的血线在苍白的皮肤上很是显眼。
叶梓棠初来时皮肤是那种偏小麦色的,在他一段时间不出门后肤色变白了不少,再加上这次受伤,更是苍白得不行,惹人心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