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猿岛说小不小,说大不大。除却我们住的屋子外,再没有其他供人居住的房舍,整座岛种满了药草、果蔬,甚至还有些番邦才有的种类。
可惜被我和步青山拔了不少。
我砸砸嘴,回味着咽下肚的剁椒鱼,感慨道:“谈旌回来倒是不太好交代。”
步青山丝毫不觉得对不起他的朋友,淡定道:“总不能把自己饿死。”他薅得很均匀,每样只拔那么一两个,说看上去不那么明显。
做菜这种事熟能生巧,加上谈旌这里原料齐全,他这几日厨艺倒是突飞猛进。
我衷心建议道:“你要是在昭明楼呆不下去了,不如考虑开个饭馆。”
他沉默了一下道:“我做厨子,你当掌柜?”
得,又把天聊死了。
后面几日我的生活十分规律,舒舒服服地吃饭睡觉,以及和步青山打架。不知是不是我泡了几天药浴的缘故,右手筋脉运气的阻滞感减弱了不少。
“再来。”
步青山于剑之一道兢兢业业,颇有心得。斩岳被他冷落许久,取而代之的小树枝他倒也使得得心应手。
树枝柔软细长,以之为剑,更适合他的蔽月剑法。这套剑法走的是灵巧飘逸的路子,而我的离元掌霸道,恰好能破。两年前我同他试过,除了梦天以外,其余对我来说不足为惧。不过放眼江湖,梦天已经算是顶尖的杀招了。
“不错嘛。”我避开他往左肩刺来的剑风,身子一转朝他胸口拍去。他如江中游鱼,滑不溜秋地游到我背后。我闻风声转向,左手运力直冲他下盘。他几乎同时点地跃起,自空中冲我砍下。若在以前,我右手的离元掌可激出护体罡气硬扛下这一击。现在我只能佯装出掌,待他将近时一个侧步滑开,反身攻他后背。
拍了空。
我心中微动,我虽瞎,但习武之人听声辩位是基本功,我绝不会听错。
却只静了一瞬,破空声自平地乍起,疾奔我腰间。我下意识向后一仰,脚尖踏上他刺来的树枝,借力一翻,还未落地就拍出一掌。
只有轻微的布帛撕裂声。他竟又躲了。
这两下我已落入被动。
耳边剑风越来越快,快到极致却又倏地消失。紧接着四面八方万马齐奔,亦有龙吟虎啸上下翻涌,我腾空一跃,恰与那凝结撞来的剑风奋力一击。
“轰——”
梦天当空一划,天地归寂。
我落地后退了半步,喉间腥气翻涌。
堪堪平手。
固然我的水平不如从前,步青山的蔽月剑法也早已今非昔比。他将昭明楼的心法与蔽月剑招相融,现在的蔽月剑法既填补了前者古朴刚劲有余而灵巧不足的缺点,又平衡了后者前期力道气势的薄弱。
我知他武学天赋极高,却没想到已经到了几乎可以开一代新风的地步。
这样的力量存在,对婆罗教不是什么好事。
坐下平复片刻后,我试探道:“反正你也被昭明楼除名了,不如另外开宗立派,你这剑法若流传出去,前来求教的人必然趋之若鹜。”
他取了先前煮好的茶递过来,坐下微咳两声,显然也受了些伤:“你知道的,我不可能——。”
“你不可能背叛师门。我当然知道,不过是个建议,你爱听不听。”他开了个话头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,实在无趣。
昭明楼到底有什么好?
各自沉默了一会,他突然道:“我教你怎么破我的剑法。”
我正无聊吹着茶汤上的浮叶,闻言顿住,奇道:“历来剑谱和破解之法都算得上独家秘技,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告诉别人?”
他十分诚恳道:“你不算别人。”
“……”我抬手阻止,“别,少爷我不食嗟来之食。法子是别人教的,就显不出我的聪明才智了。”
话虽如此,他这套改过的剑法确实不易破。
暂时想不出来,于是我回去睡了一觉。连日的打斗费神费力,就连夜晚梦里我都在与步青山过招,实在算不得休息。
这次我又梦见了白放歌。
他实在是死了也不甘寂寞,非要入我梦来。
天空是将晓未晓的灰,隐约的几颗星辰乍明乍暗。
穹苍下,白放歌在鹰喙崖边闭眼打坐。我持剑在他身后耍得虎虎生风。
我看上去和现在差不多年纪,但这时候白放歌已经死了。
在我修离元掌前,他曾教我把江湖上叫得出的套路都学一学,以免以后见了不认得,丢了婆罗教的脸。
寒气翻涌,剑鸣惊风。
枝叶簌簌,沙卷尘飞。
白放歌岿然不动,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,像个死人一般。我心神微动,此刻是杀他良机。
岂料他虽未睁眼,却洞察我心中所想,声音森然:“你想杀我,现在还差得远。”
我心中一凛,不敢再想。
直至天幕漏出金线,他才喊停。白放歌缓缓睁眼起身,于一片淡青里,冷冷望向我,拂袖道:“心有杂念,难成气候。”
一微小黑影直冲过来,我胸口猛然一痛,身子猛然被击退撞到树干上,巨大的冲力使我从树上弹出,五脏六腑剧痛,我用了最后一丝气力一翻,以剑为杖,半跪在地。
我缓缓擦去唇边血。
他说的对。我心有杂念。
我想杀他,我又不愿杀他。
我想成为和他一样的天下无敌,我又无法成为他那样冷心冷血的怪物。
但,他能做到让人闻风丧胆。
“你注定打败不了我。”白放歌魔音在耳,漠然望我。
我用力拔出长剑,脚下一蹬,手上朝他攻去。
我越看越熟悉——梦里的我用的竟然是蔽月剑法!与步青山如出一辙的剑招,却因极度愤怒而显出同归于尽的气势。
白放歌不可能见过蔽月剑法。
他却泰然自若,兀自于原地双掌运气。不过片刻,他周身似乎形成了一团徐徐涌动的气流,让所有进入其中的东西变得极其缓慢——甚至能让人看清每一粒悬浮其中的微尘。
在这一圈气流之外,剑出齐光,繁如游丝,与内里如大江大海、容纳百川的态势相撞,前者是毁天灭地,后者却优游不迫。
在那诡异的气流影响下,梦天的杀力便去了大半。
“雕虫小技。”他嗤道。
话音落下,天光尽敛。
四野归于黑暗。
不可能,白放歌根本没见过蔽月剑法,他为什么能破?那圈古怪的气流到底是什么?能令时空近乎静止,以柔克刚之至境不过如此。
我从未见白放歌用过这招,它究竟是我臆想出来的,还是真实存在于世?
我想要破开黑暗,再去问一问白放歌,却又被什么牵制住,始终无法离那一线明暗交界的地方再近一分。
我与那股力量搏斗,满头大汗,筋疲力尽。
有人推门走近。
“周公子……周公子?”黄莺出谷般动人的嗓音,我仿佛看到一团淡紫色的薄薄的纱萦绕在四周,轻轻飘动。
是凝烟。
“周公子,醒醒,周公子。”她出手摇我胳膊,我整个身体也随之晃来晃去。脑中想让她停下,喉咙却干得发痒,口里发不出一个字。
“这么多汗……”她喃喃道,我头上多了块轻柔的布,一点点擦拭着。
我感到自己像一棵树,树根被囚在土里,枝桠朝着四周延伸,沉沉担着那些长出来的枝叶,控制不住地又继续生长。
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胸口,呼吸变得极其困难。
忽然一阵冰冷泼来,我像被强力连根拔起,一个激灵从被褥里弹起身。发丝黏着下巴,带着茶香的水珠浸湿了衣襟,顺着中衣滑入肚腹,上半身湿湿嗒嗒。
恰逢窗外冷风吹进,我打了个寒战。
“这可不能怪我啊,”凝烟离远了几步,茶壶被放回桌上,“奴家见公子睡着了,怎么也叫不醒,只好想点别的办法了。”
我擦了擦额间茶水,挤出来一句:“凝烟姑娘的办法,十分管用。”我调了内息烘干水汽,问她:“多日不见,凝烟姑娘又去哪里发财了?”
她一阵娇笑,搬了凳子坐近道:“瞧您说的,我不过是小本生意,哪比得过周公子您,”她顿了顿,意有所指道,“您可是家大业大。”
我一顿,又想想她知道我身份也不奇怪。余音楼既然收集与贩卖来往消息,步青山又与谈旌有旧,她自然不难知道与步青山同行的是白覆舟。
她既不戳破,我也不想多言,只玩笑般叹气道:“祖上基业,倒是给我败了不少。”
凝烟似乎换了个姿势,重新翘了条腿,俯身缓缓道:“此言差矣,常言道‘不破不立’,万一周公子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呢?”
粘腻的脂粉香扑面,我下意识往后仰了几分,面上一片赤诚道:“姑娘所说,在下并不十分明白,还请姑娘解惑。”
她突然站起身,凳子被带翻滚到一旁,却是少见地冷哼一声:“怎么?嫌我是风尘中人,离我十丈远才好,是不是?”
我明白,定是刚才后仰的动作被她误会了。我与她算不上什么交情,但也没理由接下这个乱扣的帽子。我反问道:“若是真如姑娘所说,你前几日如何与我们同桌而食?”见她不语,我又解释道,“只是前一次上了姑娘的当,在下得小心些才是。”
“满口谎话。”她虽如此说,语气中不悦去了几分,只是也没有之前那样亲近的笑意,淡淡道:“我来就是带个消息。前些日子有个叫陈愚的,自称奉婆罗教教主之命,领教中弟子前往芙蓉山庄参加下个月的万盟会。”
陈愚?此人果然不简单。我那时急于脱身,又自视甚高,随口一应,没想到他在这等着我。
只是......“他空口无凭,众人怎会信他?”
凝烟语气微妙道:“据说陈愚带了封信,上面盖有教主印信。”
这话如隆冬冰雪,令我遍体生寒。
婆罗教事务繁杂,我不耐烦处理,寻常便由花落代劳,往来信件之类盖上他的印戳即可。除非我亲自下令,或者事关重大,才会动用教主印信。历代教主印信所在都极为隐蔽。我嫌白放歌原先那块太大,于是找了个不识字的哑巴匠人改成了玉佩戴在胸前。
而教内知道此事的,只有三人。
千重,花落,以及代悲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