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的更鼓从远处传来,连书崖端坐在画前,烛火在他面前摇曳,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扭曲变形。画中阿芷的轮廓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清晰,那双向前伸出的手几乎要突破画布的限制。
"阿芷..."连书崖轻声呼唤,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画中的影子似乎颤动了一下。连书崖屏住呼吸,看着那淡墨勾勒的线条逐渐加深,如同被无形的笔重新描绘。先是衣袂的褶皱变得立体,然后是苍白的手指显出了关节的细节,最后是那张没有血色的脸——阿芷的睫毛轻轻颤动,如同冬眠初醒的蝴蝶。
连书崖的心跳快得发痛。阿芷的眼睛睁开了,那是一双全黑的眼眸,没有眼白,如同两滴凝固的墨,却诡异地映出了烛光的倒影。她的唇色依旧淡得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,只有微微张开时能看到里面一点暗红的舌尖。
"你...真的来了。"阿芷的声音不再飘忽,却带着一种空灵的回音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连书崖的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膝头的衣料:"你说不要吹灭蜡烛...为什么?"
阿芷的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:"香烛供奉,可以重塑肉身。"她缓缓抬起手,指尖触碰画布表面,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那指尖竟然穿过了画布,伸到了现实世界!
连书崖本能地后仰,却无法移开视线。阿芷的手指苍白修长,指甲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色,皮肤下隐约有暗色的纹路流动。那手指在空气中轻轻摆动,像是在感受什么。
"太久...没有触碰真实..."阿芷叹息般地说,手指向连书崖的脸伸来。
连书崖应该躲开的,但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凉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脸颊。触感并非完全实体,更像是一团冰冷的雾气凝聚成的手指形状,却真实得令人战栗。
"温暖..."阿芷喃喃道,手指沿着连书崖的轮廓游走,从颧骨到下颌,最后停在他的唇上,"活人的温暖..."
连书崖的呼吸变得急促,阿芷的触碰既令人恐惧又莫名地诱人。当那冰冷的手指探入他唇间时,他不由自主地轻吮了一下,舌尖尝到了一丝陈墨的苦涩。
阿芷突然抽回手指,画中的身影晃动了一下,似乎被这个动作影响到了。"不...不能这样..."她的声音变得断续,"会控制不住..."
"控制不住什么?"连书崖追问,唇上还残留着那股寒意。
阿芷的黑眼睛深不见底:"吸取...你的精气...我会忍不住..."
这个恐怖的坦白应该让连书崖惊恐万分,但看着阿芷痛苦挣扎的样子,他竟然感到一阵心疼:"你...需要这个?"
"需要...才能存在..."阿芷的身影又开始变淡,"画是牢笼...也是庇护...没有精气...我会消散..."
连书崖鬼使神差地向前倾身,靠近那幅画:"那...一点点呢?"
阿芷黑眸中闪过一丝连书崖读不懂的情绪,疑惑问道:"你...愿意?"
连书崖没有回答,而是缓缓闭上眼睛,将额头抵在画布上。令他震惊的是,画布表面竟然像水面一样微微下陷,接纳了他的触碰。一股刺骨的寒意立刻从接触点蔓延开来,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平静,仿佛所有的烦恼都在这一刻远去了。
"为什么是我?"连书崖闭着眼睛问,感受着阿芷的指尖轻抚他的太阳穴。
"你能看见我..."阿芷的声音近在耳畔,虽然连书崖知道她仍在画中,"大多数人...视而不见...只有你...真正看见了..."
连书崖想起那日在书铺,一堆旧书中他一眼就被这幅画吸引,仿佛有什么在呼唤他。现在他知道了,那确实是呼唤——一个被遗忘的灵魂的求救。
"你记得自己是怎么进入画中的吗?"连书崖轻声问。
阿芷的手指停顿了一下:"不记得...只有黑暗...和等待...偶尔有人看画...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...但没人真正看见我...直到你..."
连书崖睁开眼,稍稍后退。阿芷的身影又清晰了些,现在能看到她衣襟上细微的刺绣花纹了,那是几枝将谢未谢的梅花。
"你不记得生前的事?"
"生前?"阿芷歪着头,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出奇地年轻而天真,"我是...活过的吗?"
这个回答让连书崖心头一紧。阿芷不仅被囚禁在画中,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,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人。这种存在比单纯的鬼魂更加可悲——她是一缕无根无源的魂,不分善恶,不知来去。
"你想知道吗?"连书崖鼓起勇气问,"关于你的过去?"
阿芷的表情变得迷茫:"我...不知道...知道会更好吗?"
连书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。他伸手轻触画布,这次是他的指尖穿过了那层看似坚固的表面,进入了一个冰冷而柔软的空间。阿芷立刻握住他的手,她的掌心比指尖更加实体化,却依然冷得不似活人。
"你的手...好暖..."阿芷将连书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,闭上眼睛。在这一刻,她看起来几乎像个普通的美丽女子,除了那异常苍白的肤色和皮肤下流动的暗纹。
连书崖任由她握着,感受着画中世界的冰冷透过指尖传来。他的手臂开始微微发麻,像是被轻微冻伤的感觉,但他没有抽回。阿芷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,她微微颤抖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要保护。
"我可以...帮你找找线索。"连书崖说,"关于这幅画的来历,也许..."
阿芷突然睁开眼睛,黑眸中闪过一丝挣扎:"不要...知道得越多...束缚越紧..."
"什么意思?"
"感觉...知道名字后...会比以前更'实'..."阿芷松开连书崖的手,后退一步,"像是...被固定住..."
连书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指尖,上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,正慢慢融化。他突然想到什么,从书案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盒,里面是他珍藏的朱砂。
"如果名字能让你更'实'..."他蘸了一点朱砂,小心地伸向画布,"那么颜料呢?"
阿芷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。当连书崖的朱砂笔触碰到画中她的衣袖时,奇迹发生了——那处原本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梅花刺绣突然变得鲜艳起来,像是被注入了生命。
"啊..."阿芷发出一声轻叹,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,"颜色...我忘记颜色是什么样子了..."
连书崖受到鼓舞,又蘸了些朱砂,这次点在阿芷的唇上。一抹淡淡的红在她苍白的唇上晕开,立刻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生动了许多。
"还有这里。"连书崖将朱砂与墨汁混合,调出一种深红色,轻轻描画阿芷的衣带。每一笔下去,画中的阿芷就变得更加立体、更加真实。
当连书崖画到阿芷的手时,她突然握住他的笔杆:"够了...今晚够了..."
"为什么?你不喜欢吗?"
"喜欢...太喜欢了..."阿芷的声音带着连书崖从未听过的情感,"但每次变得更'实'...都需要你的精气...我能感觉到...你在变弱..."
连书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,额头渗出冷汗,像是刚跑完十里路。但他摇摇头:"没关系,我..."
"不。"阿芷坚决地后退,她的形象已经比最初清晰了许多,现在能清楚地看到表情变化,"你会死的...而我..."
她没说完,但连书崖明白了。阿芷是一个画中鬼,不分善恶,本能地需要活人精气维持存在。但奇怪的是,她却在克制自己,不愿伤害他。
"为什么阻止我?"连书崖直视阿芷的黑眼睛,"你不是需要这个吗?"
阿芷的表情变得复杂:"不知道...只是想到你变得冰冷...这里..."她按住自己胸口,"会痛...鬼也会痛吗?"
这个天真的问题让连书崖心头一热。他轻触画布,发现表面又恢复了固态,不能再穿透了。阿芷的身影也开始变淡,似乎力量用尽。
"天快亮了..."阿芷的声音又开始飘忽,"我必须回去了..."
"等等!"连书崖急切地问,"我还能再见到你吗?像今晚这样?"
阿芷的身影已经半透明,但她露出了第一个真心的微笑,那抹朱砂点染的唇红得惊心动魄:"夜半...画前...点一支红烛..."
话音刚落,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画布上,只留下一个比之前清晰许多的轮廓。连书崖瘫坐在椅子上,浑身无力却精神亢奋。他看向窗外,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
接下来的几天,连书崖如同行走在梦中。白天他在书院心不在焉,夜晚则与画中的阿芷相会。每次见面,他都用特制的颜料为阿芷"补形",而阿芷则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不吸取过多精气。尽管如此,连书崖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。
"连兄!"第五天早晨,宋明哲在学堂外拦住他,脸色凝重,"你必须停下!看你的样子,活像被狐妖吸了精气!"
连书崖勉强一笑:"只是夜读太勤..."
"夜读?"宋明哲冷笑,"我昨夜特意路过你房舍,听见你在与女子说话!声音之亲密...连兄,你可知书院严禁女子入内?若被山长发现..."
连书崖心头一紧:"你告诉别人了?"
"暂时没有。"宋明哲压低声音,"但你必须告诉我实情。那女子是谁?如何进入书院?你近日气色之差,是否与她有关?"
连书崖避开好友锐利的目光:"真的没有……你相信我……"
宋明哲长叹一声:"连兄,你我相交多年,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撒谎?"他凑近一步,声音几不可闻:"这几日我查了书院典籍...你房内那幅画,是否人物剪影,墨色诡异?"
连书崖浑身冰凉:"你...知道?"
"画中仙..."宋明哲眼中闪过一丝恐惧,"古籍记载,有些怨魂会依附画作,吸取活人精气。连兄,你被邪物缠上了!"
连书崖猛地抓住宋明哲的手臂:"不要告诉任何人!阿芷不是邪物,她只是..."
"阿芷?你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?"宋明哲脸色大变,"糟了,糟了!连兄,你必须立刻停止与它接触!今晚我去你房舍,我们一起..."
"不!"连书崖厉声打断,引来周围学子侧目。他压低声音:"宋兄,我求你,不要插手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"
宋明哲难以置信地看着他:"你...爱上它了?"
这个直白的问题像一盆冷水浇在连书崖头上。他爱阿芷吗?那个没有记忆、不分善恶的画中鬼?他只知道每次看到阿芷,心中就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和渴望,这种感情比单纯的吸引更加复杂,更加...危险。
"今晚别来找我。"连书崖最终只说了一句,转身走进学堂,留下宋明哲忧心忡忡地站在原地。
那天傍晚,连书崖特意去书院藏书阁查找关于"画魂"的记载。在一本发黄的《灵异志怪录》中,他找到了这样一段文字:
"画中仙,实为画魂也。或含怨而死,或执念未消,魂魄附于画作,不得超生。需吸活人精气维持形貌,日久则画者形销骨立,魂飞魄散。破解之法,或寻其尸骨安葬,或查明冤情化解..."
连书崖的手微微发抖。阿芷果然是含怨而死的灵魂,被困在画中不得超生。但书中没有记载的是——如果画魂本身已经忘记怨恨,又该如何化解?
他匆匆抄下这段文字,又查找了几本关于灵异现象的古籍,直到暮鼓响起才离开。回到房舍,连书崖点亮一支红烛,放在画前。烛光摇曳中,阿芷的轮廓似乎比昨日更加清晰了。
"阿芷..."他轻声呼唤,手指轻触画布,感受着那微微的凉意,"我想知道更多关于你的事...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