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无论他如何询问阿芷,都无法获得更多相关的信息。于是连书崖便只能从画作的新旧判断年代,查找起那个时期的各类奇闻逸事。
连书崖的指尖悬在泛黄的书页上,烛火将古籍上的墨迹映得忽明忽暗。这本《江湖轶闻录·癸卯年辑》是从藏书阁最角落的箱底翻出的,书脊已经霉烂,内页残缺不全。但其中一页上的文字让他呼吸凝滞:
"青衣罗刹近日再现江南,连挑七处山寨,剑下无一活口。据传此女幼时得异人传授剑法,十七岁便名震江湖。然其行踪诡秘,素来独往,唯对金陵柳氏唯命是从..."
连书崖的手指微微发抖。书页边缘有一幅简陋的木刻插图,虽然线条粗陋,但那执剑女子的侧影——那微微仰头的姿态,那衣袂翻飞的弧度——与画中的阿芷如出一辙。
"不可能..."他喃喃自语,却又忍不住继续往下读。
"...柳氏家主柳明德声称此女为报幼时救命之恩,甘愿为其驱使。然其所行之事愈发酷烈,去岁腊月竟夜闯盐运使府邸,屠尽满门三十八口,婴儿亦未放过..."
连书崖猛地合上书册,胸口剧烈起伏。画中的阿芷纯净如雪,怎会是这般杀人如麻的魔头?但当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画时,突然意识到阿芷的姿势——那看似随意的前伸双手,实则是某种剑法的起手式;那微微侧身的姿态,正是武者防备的姿态。
"阿芷..."他轻唤道,声音干涩,"你...真的是'青衣罗刹'吗?"
画中的影子似乎颤动了一下,但阿芷没有现身。连书崖想起她说过,只有在午夜红烛前才能完全显形。他强压下满腹疑问,继续翻阅残破的书册,终于在最后一页找到了让他浑身冰凉的记载:
"...青衣罗刹终落法网。据闻乃柳明德亲自指认,称此女背主妄为,滥杀无辜。刑部审讯时,该女不发一言,唯闻其冷笑数声。戊午年三月初七,斩于西市。是日狂风大作,刑场血渍竟自行汇聚成梅形,观者无不骇然。有画师徐某慕其名,以重金购其血浸宣纸一幅,后不知所踪..."
连书崖手中的书册"啪"地掉在地上。他想起阿芷衣襟上的梅花纹样——那不是刺绣,是她斩首时的血痕!而那幅画,很可能就是徐姓画师用浸了她鲜血的宣纸所绘!
窗外突然狂风大作,吹得窗棂咯咯作响。连书崖慌忙去关窗,回头时却惊见画前烛火剧烈摇晃,画布表面泛起诡异的波纹。阿芷的身影正在快速变得清晰,不是以往那种缓慢的变化,而是如同被无形之手急速描绘——青衣愈发鲜明,面容逐渐立体,连皮肤下流动的暗纹都清晰可见。
"阿芷?"连书崖试探着呼唤,"你...能提前现身?"
画中女子没有回答,但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——不再是全黑的眼眸,而是正常人的眼睛,只是瞳孔大得异常,眼白上布满细小的血丝。更可怕的是,那双眼睛里正缓缓流下两行血泪。
"柳...明...德..."阿芷的嘴唇机械地开合,声音不再是往日的空灵,而是带着刻骨的恨意,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连书崖浑身发冷,但他强迫自己走向画前:"阿芷,你想起来了?"
阿芷的双手猛地穿透画布,这次不再是轻柔的触碰,而是如同鹰爪般扣住了连书崖的双肩。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皮肉,鲜血立刻渗出来,染红了他的白衫。
"为什么...背叛..."阿芷的声音忽高忽低,时而尖锐如剑鸣,时而低沉如闷雷,"十年...为他杀人...连婴孩都..."
连书崖疼得眼前发黑,但他没有挣扎:"阿芷,那不是你的错!你被利用了!"
"我知道..."阿芷突然松开手,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,但多了几分连书崖从未听过的疲惫,"我一直...都知道..."
连书崖震惊地看着她:"什么?"
阿芷的身影完全脱离了画布,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站在了房间里。她不再是半透明的幽灵,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——青衣如旧,长发如瀑,腰间竟悬着一柄虚幻的长剑。最惊人的是她的面容,虽然依旧苍白,却有了活人的血色,眼下两道血痕未干,却掩不住那份英气逼人的美丽。
"我记得每一剑..."阿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,那手指修长有力,虎口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,"每一滴血...我都记得..."
"那为什么..."他小心翼翼地问,"为什么还要为柳明德杀人?"
阿芷的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弧度:"七岁那年,我全家被仇杀。柳明德路过,从火场中救出我一人。"她抬起眼,目光锐利如剑,"江湖儿女,恩怨分明。他救我性命,我便用十年偿还。"
她走向窗边,虚幻的青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。连书崖这才注意到她的后颈处有一道明显的红线——斩首的伤痕。
"最初只是护镖、退敌..."阿芷的声音飘忽起来,"后来是灭门、暗杀...我知道他在利用我的报恩之心,但我告诉自己,还清这笔债,就能重获自由。"
一阵夜风吹过,带来远处荷塘的清香。阿芷的身影微微晃动,似乎随时会随风散去。
"最后一单是盐运使府..."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"我潜入内院,却发现目标是个抱着婴儿的妇人。柳明德说她是勾结外敌的奸细..."阿芷突然冷笑一声,"多么可笑,我这样的杀人工具,居然还有底线。"
连书崖屏住呼吸:"你...没杀她?"
"我转身就走。"阿芷的黑眸中闪过一丝当年的决绝,"三日后,官兵包围了我的住处。带队的就是柳明德,他说我'背主妄为,滥杀无辜'..."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后颈的红线,"最讽刺的是,那些罪名大半是真的,只是最后一项我偏偏没做。"
连书崖胸口发闷,他能想象阿芷站在刑场上的样子——一身傲骨,不求饶不辩解,只有对人性最后的失望。
"然后呢?"他轻声问,"你怎么会...在画里?"
阿芷转身,月光透过她的身体照在地上,形成斑驳的光影:"行刑那日,有个疯癫画师在刑场边缘作画。我的血溅在他的画纸上,他如获至宝。"她的眼中浮现迷茫,"再醒来时,已在画中。百年孤寂,前尘尽忘,直到..."
"直到我看见了你的眼睛。"阿芷突然直视连书崖,目光灼灼,"你的眼神...和当年火场中的我一模一样。"
连书崖不解:"什么?"
阿芷轻轻地说,"渴望被看见,又害怕被看透。"
"现在你想起来了,"他鼓起勇气问,"会怎样?"
阿芷的身影开始变淡:"怨魂得忆往事,要么复仇,要么超度。"她苦笑一声,"可惜仇人早化黄土,而我..."
她的话戛然而止,身体突然剧烈晃动,像是被无形之力拉扯。连书崖惊恐地看到画布上浮现出无数细小的血丝,如同活物般向阿芷延伸。
"画在召回我!"阿芷挣扎着,却无法减缓画作捕获魂魄的进程。
连书崖不假思索地扑上前,想要抓住她的手,却只握住一把冰冷的雾气:"怎么帮你?"
"朱砂...混你的血..."阿芷的声音断断续续,"重画...我的剑..."
连书崖立刻冲向书案,抓起朱砂盒,毫不犹豫地咬破指尖。鲜血滴入朱砂,混合成一种诡异的暗红色。他抓起最细的毛笔,冲到画前。
阿芷的身影已经被血丝缠住大半,她艰难地指向画中自己的腰间:"快..."
连书崖手抖得厉害,但他强迫自己稳住,用沾满血朱砂的笔尖在画中阿芷的腰间勾勒出一柄长剑的轮廓。最后一笔落下时,整幅画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红光!
阿芷发出一声既像痛苦又像解脱的尖叫,所有血丝瞬间缩回画中。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,连书崖喘着粗气看向画作——阿芷的形象完全变了:她不再是温婉侧立的姿态,而是执剑而立的武者形象,腰间多了一柄朱红色的长剑,眼神锐利如刀。
更惊人的是,画布右下角浮现出一行之前从未有过的小字:
"徐渭狂笔,囚剑魄于此。待血主现,剑魄可醒。"
连书崖突然明白了——阿芷不是被随意囚禁在画中的,那个叫徐渭的画师是故意的!他将阿芷的"剑魄"囚禁在画里,等待某个"血主"出现...
"血主..."连书崖看着自己仍在渗血的指尖,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,"难道是我?"